The Inverted Forest

Fluctuat nec mergitur

相(二)

那就叫我加拉哈德吧。被追逐者只在梦里穿行一次,醒来的人却要建造一千条路来寻找她。她在街道上匆匆行走,漫无边际,辨认着似曾相似的路径。这是一个更为陈旧与黯淡的佐贝伊德,她在寻找她梦见的路。她寻找躲入城市之中的她自己。

连绵的雨水骤停在街道的第一块地砖之外。




“不是挨着。”母亲说。“中间隔了一堵墙的,跟窗户差不多高,两块砖头宽,你不记得了?那墙本来是药剂室砌来堆玻璃瓶的,后来要统一处理,就不堆了。”

哐铛,【氯化钠注射液0.9%】和【注射用青霉素钠】在地上滚了半圈。旧玻璃结着煤油灯一样的黄垢,带来一种愈加发酵的病菌的联想。楮实从墙脚下长起来,幽幽的难看的绿色。叶子深及小腿,折去一片就冒出一股白浆。


累赘的黑伞不知何时不见了。

雨里缺少什么东西。现在是缺少了雨。雨是在哪一步上停下来的?那把伞,真是多此一举。雨怎么会继续落下去呢?她光洁的白色颧骨从前在雷雨天低垂映出阴黑与雨水,这情形只在特定时刻出现了,出现这么一次,因而无可分割。她突然消失,雨水与阴黑就全被连带着剥走了。


街道蜿蜒向前,地面的砖格向楼房的砖格一路爬伸,它们同岁的、规整的年轮。上一刻她才刚刚走过这里,是为了寻找一个藏身之所。此刻她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前行,走街穿巷,仍然毫无头绪 :视角跳转得太快,她来不及知道自己最后藏在了哪里。









手机显示五点四十,一个不同寻常早起的早晨。陈榴昨晚没有回来。她端着漱口杯往厨房流理台走,洗脸、刷牙。老旧的校内居民楼,浴室狭小,没有盥洗间。冷水把薄荷泡沫压的更紧些,但它们仍旧从牙刷里雪白地漫溢出来,一半啪嗒掉进水槽,一半爬向咽喉深处,逐渐将睡前的记忆唤醒。

有时候她确实分不清记忆与梦境。幼年的某些认知过于荒谬,使她至今都无法信任回忆的真实性。就譬如说巨大锈蚀的蒸汽管道——那天早上她从梦中醒来,梦境的虚影不期然叠进一片久远的印象。但比起童年记忆,这看来确实更像个童年幻想。

街道,这一团纠缠的毛线缠了住她的脚踝,把她带回一个久未浮现、几乎忘尽了的场景,她却觉得那看上去实在失于真实。若非亲口(在母亲那儿)得到了验证,她本来会习以为常的将它当作“那种”东西——同她的记忆像纱线般密密匝匝纺在一起,从她初有记忆的童年时期。小时候她家住在四楼。她把一只杯子从厨房的窗户扔出去,然后坚信跳下去的是她自己。杯底确凿的凹痕也不能让她放弃这一点。有很长一段时间,她甚至清晰地记得下落时的风声,排气扇的窗口喷出一阵起锅的油烟。另一次是她趴在阳台窗户外,推拉窗底下窗槛儿硬硬地硌着手腕,她跟对面楼一个爬到防盗网上坐着的小孩互相扯着嗓子说话。这一次连她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了,对面楼的窗户从没安过防盗网。——自此之后她怀疑许多模糊的记忆,未料一日回忆反客为主,倒错构一场梦境。



在那个古怪断续的梦里她分饰两角 :先是匆匆逃遁的自己,再是紧随其后寻找自己的人。她的视角从一个忽然切到另一个,像话剧演员从舞台左边下去,换身妆扮再从右边上来。梦境的古怪不足为奇,真正的奇事,大概要说,是昨天李珀讲的东西。截出寻人那一段来,不正几乎跟李珀的梦别无二致吗?毋宁说,两段梦里的她们是沿着同一条路线,穿过同一片已经消失的城区。不同之处只在于,她梦见李珀没有梦见的开端……不,或许只在于,李珀的梦是衔了别人的眼睛,而根据梦中模糊的自我认知,第二个女孩的视角,确确实实是属于“她自己”。

她把最后一口水漱在池子里,一把拉开了窗户。天光明亮,晨风凉爽的渗进脸上打湿的毛孔里,拂动颈侧的头发。对面那栋更为老旧的独栋砖楼妥帖地陷在低于地基的小院里,屋顶下有两方淤沙的窗檐,盎盎然生了两丛瓦菲。一丛长得繁茂无章茎叶横生,另一丛却古怪地只生菵草,干净齐整像垄青青的麦苗。



陈榴精神不振地趴在桌上,偏了偏脑袋,挣扎着把一本硬壳书从桌上乱七八糟的书堆里抽出来塞进抽屉。是本落了灰的罗生门,陈榴昨天在窗台上那堆闲书里随手抽出来的。她看起来困得厉害,手臂底下已经压出一片黏潮的红印子,也再懒得多动一下。潮湿的林间地上不再动弹的幼鹿……它头上的枝桠是发芽还是发霉呢?

瞌睡粉从她柔软的棕色毛皮里抖落出来。她的身上有薄荷味的烟气 ,连绵不绝地往鼻腔里钻。暑气蒸去薄荷残余的凉意,不提神反而令人愈发昏沉起来。一两根脑神经在混沌的热水里轻微抽搐,疲倦和气味变成神经毒物,在视野远端广角畸变。她的瞌睡看着比先前更重了,嗡嗡作响的壁扇在头上转动:自转,公转,护罩与扇叶在某个角度构造出磁感线的网纹。

那丝烟气仍然挥之不去地盘旋在她们之间,灰色的游丝牵扯着两个胸腔的肺泡,在湿热嘴唇的内与外不断循环。凉和热,矛盾的气息,它们是钻进了意识层面才开始纠缠不清,引出轻微昏眩的头疼。多暧昧的气味。就像玻璃瓶里滑溜溜开始腐烂的玫瑰花茎,繁衍着微生物的水体燠热地浸透每一根甜蜜的纤维。

多暧昧的气味。蓝绿色的壳子,一盒二十支,最多能撑过今天下午。没有烟味的陈榴闻起来是什么样的?她盯着陈榴颊骨上的薄红色,微笑起来。可是,要是陈榴嘴里也能说出戒烟两个字,她就……

——一根手指迅速扑上来,堵住幻想中翕动的嘴唇。


栗树和山茱萸,栗树和山茱萸,开花的叛徒。


她转开念头,想陈榴昨天摊在桌上的那本书。“悬崖下燃烧着海草的火堆”。江之岛弥漫的海腥气,打湿海蒿子和硅藻燃烧的余烬。同此刻的情形不是正相像吗,同样互不相容的奇妙香调,打着转儿盘旋又轻飘。陈榴看上去也不像太感兴趣的样子,眼神在书页上扫得散漫,只在这一行似乎停留了很久。

现在给她任何一行,她的眼睛都会像解冻一样雾蒙蒙凝固住吧。昨晚你在做什么?她不作答,只缓慢地打了一个哈欠。“好困啊……没睡,就又忘了戴眼镜。眼睛看不清更加困了……”

她这才想起陈榴是戴隐形眼镜的。她偶然撞见过那么一次。不记得为什么她去推陈榴房门,看见她盘着腿坐在床边上,听到声响坐直了瞥她一眼。浅青色的隐形眼镜(为了区分左右)正停在指尖上,她轻车熟路把薄薄一片亚速海送进眼睛里——地形图上有大块大块墨水深的暗蓝色,只有亚速海是颜色轻盈透明的一小片儿,指甲盖挑得起。


困意。困意。长长的呵欠。
咸涩的海雾打湿她的眼睛。此刻它们疲惫不堪,迟钝地向下坠落,眼球表面笼罩一层蛛网。不过,她又有什么时间是不困倦的呢?好像永远有一层薄薄的困意把她跟世界分隔开,如同隔开水和浮尘。

假如说有那么一刻,那双眼睛短暂看起来清醒片刻——就说像颗清凉凉的柠檬糖吧,那也是剥了糖纸、黏糊糊地融化在夏日空气里的那一种。烂熟透红的眼睑从四面包拢来,把它紧紧含进甜美的果核。

而冰凉的酸味确实隐匿其中,像魔鬼在彼世摔碎的那一面镜子,细如齑粉的玻璃悄悄地被风揉进加伊的眼睛。





铃声响了一会儿,周围的人三三两两离开了教室。陈榴缓缓坐起来揉揉脖子,又把凳脚翘起来往后一仰,脑袋别扭地侧进后桌两沓书之间。她的腰在衣摆底下绷成一条细细的线,腿也伸得笔直,很令人担心她摔下去。为什么非这么睡?这个姿势估计不会好受,但未必不比让她收收桌子容易——她一边这么想,一边很对称地趴到自己桌子上。从眼角朝后看,陈榴的眼睛黑沉沉的,睡意朦胧八梦二醒地眯起来,里头的光还是有碎玻璃碴儿那么亮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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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佐贝伊德:《看不见的城市》伊塔洛·卡尔维诺。


慢工出粗活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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