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e Inverted Forest

Fluctuat nec mergitur

石中火(V)

第一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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特里尼达在空无一人的殿堂中醒来,环顾四周,感到一阵愕然的惶惑袭上心头。



他的头上高悬着恢宏广阔的球形穹顶,呈现出浅淡的柠檬黄色,像象牙般光润细腻。在穹顶内侧,藻井呈现罗马式的简洁凹槽形。空间之广大,使建筑物已经失去了屏障的功能,让他仿佛置身旷野,无所适从。

穹顶之下,向天空敞开的半圈圆孔透出黑夜的紫色。然而,四壁上的成百支银烛台却将大殿照得通明透亮。大殿深处的祭坛上,乳香的烟雾在烛光中缓缓上升。他走近祭坛所在的拱室,但其中美丽的空虚却让他心中疑惑。拱室中空无十字或宗教塑像,而仅仅在墙壁上悬挂一架辉煌的天文星盘。金色的曲线将代表天空的群青色表盘等分为十二部分,而在指示黄道带的圆环上,纯金的太阳正落入白羊宫中,白羊的双目则由绿橄榄石镶嵌而成。在拱室半圆的天顶上铺展着一幅靛蓝底色的北天星象图,东边是一轮圆日,西边则是一轮新月。天空中用泥金颜料绘满形状各异的星星,四周呈五角形,中间两颗呈十字形和六芒形,似乎自有寓意。

他沿着殿堂的墙壁往前走去,渐渐注意到,拱顶上的圆孔正与大殿中的壁龛一一对应。第一个壁龛中描绘了双手受缚的安德洛墨达肖像,身躯上点画出仙女座众星的位置。走过一间间壁龛,他依次认出人马座拉弓遥指天蝎,牧夫座高举长矛刺向巨熊,天鹰以利爪攫取少年安提诺乌斯的头颅,其形体栩栩如生。他推断,既然有祭台和壁龛,那么此座殿堂显然是为某种宗教而设立。然而,其崇拜物却闻所未闻,形制亦不符合他所知的任何教堂、寺庙或神殿的形象。他一一看过四十八间壁龛,其数目恰巧符合托勒密的古典星座体系。此时,他发现自己恰巧来到了大殿门前。他思㤔片刻,推门走了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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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马式的纯白圆柱已远远在他身后。几十米外就能看见一圈由高大的棕榈、桉树和丝柏围成的树篱,闻到馥郁沁人的鲜花香气。转过藤蔓交缠的角门,一座绮丽蓊郁的花园忽然出现在他眼前。橙黄如焰的斑百合在头顶密密匝匝地绽开,让他的鼻子几乎发痒。他怀着奇妙的赞叹之心从石砌小径穿过水塘,银亮如月光的睡莲正在寂静的水中漂浮着。温暖而黑暗的春夜,花园焕发着不同寻常的勃勃生机:血红的吊钟海棠成串孕育出鼓鼓囊囊的花朵,鲜艳闪亮的蜂鸟正将颤动的长喙伸进其中。黄蝴蝶在毛莨墨绿的五角形叶片上振翼,而腹部呈珍珠色的蛇也从腐烂的叶片间滑过,吞吃成熟的野莓。似乎一切都未随着白昼逝去而停歇。

在他欣赏这几近无声的盎然景象时,哒哒的马蹄声忽然从林间隐约传来。他抬头望去,似乎有银白色的马匹正从树后奔过,一片白色岩石的影子也从花木间显现。他好奇地向着那儿走去。在走过玫瑰花丛时,花香气如同暴雨般向他洒落。当他半闭着眼皮走过花园,感到浑身衣物都被花香淋得沉重透湿。



玫瑰香气的雨水不再滴落。他睁开眼睛,见到一座三叶形穹窿的白色大理石凉亭伫立在草地上,其建筑结构是他前所未见的优美和轻盈。凉亭里隐隐约约可见一个人影。——走上前去,他便看清,榻上正躺着一位高雅的、棕褐肤色的公主。她睡在一堆深蓝色的天鹅绒软垫上,梦境正酣。她的眼窝里涂满闪亮的金粉,嘴唇是红珊瑚的颜色。一匹织银的布盖住她未着寸缕的柔软身躯,她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,发间的冠冕如鸟翼般向动人的双颊垂落,由宝石和片片金箔交替织成。茶几上燃着熏香的蜡烛,而她笼罩在光中的半边身子比烛火还要耀眼。


此时,无鞍的马匹绕过白色的凉亭,停在特里尼达跟前。马蹄的声音从宁静的黑夜中抽离了,就像从密闭的玻璃罩中抽去一丝空气。睡梦中的女人若有所觉地转动躯体,两片圆圆的金色眼皮向上睁开,她的眼珠呈现通透的金黄色。当她看见面前的陌生男人,和他身上那些被花香雨滴淋得湿透的衣物时,她笑了。


她招手,特里尼达便往她的榻前走去。在他停在榻前两步踟蹰不定之时,她已将银布斜绕肩膀系紧,露出手臂,用镶嵌着天青石的银酒壶倒给他一杯麦酒。在她金黄目光的注视中,他将牛角杯接过来一饮而尽。麦酒的味道有种苦涩的辛甜,还带有燃烧的蜡的气味。随后,她用整个手臂抱住他的头,吻了吻他的嘴唇。那一吻使他眩晕不已。


他半跪在榻前,直视着她。

她的胳膊就像一本图鉴。那片深褐的皮肤上纹有金色的花纹,从锁骨延伸到指尖。一侧纹了许多鸟类,另一侧则是形态各异的蝴蝶,每种皆如指甲盖大小。还有一些文字般的符号从耳后弯弯曲曲地绕到颈窝,如腾蛇入洞。他猜想她的皮肤上还藏着更多的花纹,那些符号的意义也令他产生了好奇,但出于礼节,他一语不发。


沉默由她率先打破。

——你从哪里来?从森林深处吗?

他回答:

——不。更远些。


他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了这儿来。昏睡前的记忆停留在火山边缘,因此他便说,他从一座名叫萨拉曼德的火山那儿过来。他为他讲起昨夜登山的劳累,讲起火山湖覆盖的草木,深绿的火山湖和黑色的熔岩,讲起岩浆中的凝固气泡。他毫无保留地向她谈及气泡中的灵魂。它对他说了一句模糊的预言,那句话与他的爱情及命运有关。

她专注地倾听着他的讲述,就像她平时倾听行吟诗人的弹唱那样。从她开口的那一刻,他已发现二人所使用的是两种不同的语言。奇怪的是,他们之间却能够毫无阻碍地相互理解。并且当他们交谈时,每个词的结尾仿佛都落在一首听不见的歌的韵律上,使言语的含义倍增于原意。


她回答说,她从未听过萨拉曼德火山的名字。她的王国中有七座死火山,周围渺无人迹,最近的一座骑马也要走三天三夜。


——也许你所提及的名字是民间使用的别名。你是从七座火山中的一座来吗?

——不。更远些。


他就为她讲起萨拉曼德火山下的小镇,讲起在小镇中一年有一百五十天能看见山口的烟尘。他正是在一个火山喷发的傍晚来到山下。他讲起他住了半月的旅馆和其中奇怪的住客,讲起声称售卖金海螺与鳄鱼角的卜算者。他讲起他曾去过的集市,深红的布帐下坐着手指粗糙的商贩。此地虽然远离平原的尘嚣,人烟却不稀少,集市中也并没有什么难买到的东西。小贩坐在阴影里贩卖蔬果、鱼类、活禽,也贩卖手工织物、陶瓷、香料和玻璃。集市上人来人往,有一处污水横流的地面铺满鱼鳞,像铺着银箔般闪闪耀眼。


她点头以示理解。


——那么,你是从那火山下的小镇中来?

——不,还要远些。


他于是讲起他走了多远的路来到萨拉曼德。他讲起毗连海洋的安第斯山,讲起火车,轮船,客车和马匹。讲起出发前科尔多瓦弥漫着香橼芬芳的街道,浓稠又甜蜜的阳光。讲起他在那里经历的四年学习。他又讲到童年成长的庭院。他说,那庭院和你的庭院绝不相同。园中有葡萄藤与苹果树,母鸡与斑鸠,有一个几尺见方的水塘。草丛中没有蛇与蜂鸟,只有蜥蜴和蝉蜕。然而,那却是他所深爱的地方。每天傍晚,他倚着园中的果树,听悠远明亮的钟声从城镇中心的教堂传来。他又补充道,他所说的教堂和他们身后的宫殿也许有几分类似,但并不全相同。那教堂之所以敲钟,是为了提醒人们晚祷的时刻。教堂里往往有彩绘壁画,木十字架,救主和玛丽亚的圣像。他又给她描绘教堂中如何进行礼拜和圣餐仪式。


他的言语动听而饶有趣味。她仔细地听他说完,不时颔首。随后,她肯定道:

——那么你一定是从拜占庭来了。


她指指远处的白色殿堂,向他解释起来。她说,她是这座王国的公主(她发出一个无法模仿的音节),也是王国的第一继承人。在所有国家中,只有这个国家的子民拥有三种不同的信仰。它们的标志分别是新月,十字,六芒星。三类教徒互不干预,在不同教区共存。作为子民之范的王室并不管束子民的信仰,也禁止人民因宗教而流血。为此,每个具有继承权的王室成员都必须受洗三种宗教,以示其立场不偏不倚。他方才所进入的是王室唯一拥有、唯一礼拜的神殿,跟国家中所有的寺庙和教堂都不相同。神殿中供奉的圣物是拱室中的星盘,它代表广袤无垠的夜空。因为只有神秘的夜空能囊括新月,十字和六芒星的形象。


她珊瑚色的嘴唇开合着,她金棕色的皮肤闪耀着。她所阐明的异教像玻璃方块投下梦幻明亮的阴影,笼罩在他的脸上。他听她说:

——你说你从南面来,而你所说的教堂,听来和我的王国中供奉十字的教堂并无二致。那么,想必你是拜占庭人?


——不……还要更远些。


他的脸上出现了茫然惊异的神情。他用酒杯挡住自己的面容。他说,他知道拜占庭这个国家,便止住话题,不再讲述下去。

他赞叹她的王国如此宽容,如此仁慈。他说,既然她的王国是拜占庭的邻居,那此地与他的国家确实相距甚远。随后他便讲起他位于南美洲大陆上的家园,那片火山和海流围绕着的丰饶的热土。在那儿,大多数人供奉天主与十字架,但他们也有权不信。在那里,没有国王拥有森林、山脉、河流与沃土,它们属于民众自己。他又讲起自己并未亲眼见过的奇景。他讲到一条沸腾的河流;讲起一个地方人一说话就降倾盆大雨;讲起曾有一次,极风把一个马戏团全部吹上了天空,第二天渔民们用网打上了死狮和长颈鹿*。他也讲起殖民历史与共和国的历史。最后他说,他在她的神殿里看到了四十八星座的形象,但在他们那儿,星象学家早已不再沿用托勒密的古典体系,即使它已流传千年。在他们的观测下,北天与南天共有八十八个星座。然而,实用主义者们甚至早已不再观望夜空中的星星,因为夜晚的灯火比白日还要更辉煌。


这次听完以后,她思索了一会,似乎开始弄不明白他所说的话语。她的双唇紧闭起来,流露出一种无意为之的冷峻。他们在一条水平线上对视着。

她问:那么,你究竟是为何来到这里呢?


他沉默了。有一股强风似乎刮过他的脑海,但他却没能抓住其中飞舞的碎片。他含糊其辞地说:

——因为我做错了一个选择。



他们对视。

她的眼珠像是:豹眼,黄水晶,结冰的冻葡萄。她眼中可见的烛火在四目的距离间游移,逐渐变成了一种模糊的东西,好像在它所穿越的距离中自我消耗了。他看着她,心中渐渐激起了对下一个吻的无声渴求。


她仍然思索着,将头颅靠回深蓝的软垫上,全身放松。

她说:我给你讲一个关于我的寓言吧。


他表示乐意聆听。她便讲起来:


——我已经说过,我是王国的继承人。因此,我在五岁时受洗基督教,六岁时受洗犹太教,七岁受洗伊斯兰教。为我行洗礼的的是本国最高贵的三位圣人。我熟读每篇教义,也熟知恒星的名字和行星的轨迹。七岁后,我每次祝祷时,心中祈求的都是三位神明。


一天晚上,我手持狄奥尼索斯纪的抄本,独自在后花园中散步,心中沉思着诗篇的韵脚,不知不觉间走入山林之中。

当我抬起头时,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片陌生的山谷里。月光濯濯,我的面前有四条路径,其中一条必通往来处,一条必深入后山。后山中豢养着奇珍异兽,既有来自极热之地的猎豹,野性未驯的白狮,又有五色斑斓的毒蛇,触目即盲的蝙蝠。 我心想,我从未得知神明究竟是否对我垂怜。如果三位神明都愿祝福我,那么四条路中将有三条是安全的。如果神明不承认三次受洗者的虔诚,那么三条道路都危机四伏。为了逃避必死的危险,我便向身体中呼唤我的表象,阿尼姆斯和阴影,令它们现身出来,同我一起,各取四条路径中的一条。这样,纵使遭逢三次不幸,我也得以延续四分之一的灵魂。


祝祷之后,我们便踏上小径。在那个晚上,除了阿尼姆斯之外,我们都安全地回到了宫廷。

自此之后,我不再害怕任何错误的选择,因为我知道,每当我跪下祈祷,我都将得到三位神灵的降福与庇佑。


她用一个祈祷的手势结束了她的故事。



他也陷入了她方才的困惑当中。

他如堕雾中地沉思着这则寓言,却丝毫不知如何应答。他心中萌发出了一种疑念:是否他们间有什么东西在那个短暂的故事中改变了?或者,是否他们从来就不曾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,他所听懂的只是他的想象?又或许,他们理解的仅仅只是对方的眼睛?


想到这里,他无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,把目光移向她弧度充实而纤细的胳膊,阅读其上闪光的花纹。又一阵眩晕推挤着他的脑海。他们交谈的内容开始在脑中散去,此时此刻,只有先前的吻留下的触觉强烈异常。

最后,他终于开口问她:



——什么是阿尼姆斯?

——阿尼姆斯,它就是我灵魂中的男性自我。此后,我便永永远远失去了爱人的形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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