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e Inverted Forest

Fluctuat nec mergitur

伊凡王子与特别大的灰狼(七) 

清晨的阳光又照耀在山林之间。阳光似乎有着某种奇异的特质,能从寒露浸染的洁净空气中,熏腾出北方松木干燥冷清的香调来。最先从睡梦中醒来的是栖于灌木之上的红棘雀,拍打着暗红的羽翼,发出清脆的啁啾声。它们身躯细小,尾羽却长软如绸,在飞行间不协调地颤动着。树林渐渐被唤醒了。鸟鸣一声接一声地从森林各处响起来,陆续向着高天之上飞去。


一眼泉水从石缝和蕨叶的间隙间现出一小片银色清凉的水面来。他弓下身去,掬起一捧水。浸透了寒意的泉水拍打在额头上,猝不及防地,昨夜的绮梦忽然被唤回了脑海当中。

他回到灰狼身边。他们就从这里开始出发,向着南面飞驰。它问他是否睡得好时,被他做梦一般地敷衍过去了。他睡得好吗?就它的本意而言,他确实睡得不错。从它厚实柔软的皮毛中醒来,他并未感到丝毫晨间的寒冷……况且呼吸之间正流窜着某种隐秘的热度。

抚摸,亲吻,舔舐,他的脑海中充斥着昨夜荒谬的梦境。湿润的舌尖扫过胸口的感觉还在脑中挥之不去,他闭上眼睛,面色发红。身下的坐骑每奔跑一步,背脊的运动都无可避免地唤起他异样的触感。他尽力忘记这种感觉,却不能自抑地想到那令人颤栗的臣服的身躯,坦诚地向他完全打开,还有不可思议的柔韧与紧热——即使身体处于昏睡,令他快乐的感官却始终清醒着。他的脑海塞满那些面红耳赤的念头,一边想着,一边把发热的指尖毫无意识地伸向灰狼的毛发,在光滑的皮毛间游移抚摸。不经意间,手指触碰到灰狼竖立的双耳,立时他就感到那双耳朵狠狠抖了一下。

“喔万分抱歉,亲爱的灰狼。”他惊了一跳,这样说着,却忍不住笑了起来。这个出人意料的小插曲忽然间就让他整个儿放松下来。他饶有兴味地看着灰狼重新将毛茸茸的耳朵贴下去,看起来一副冷静老练的样子,却不由自主地想着对方那若无其事下掩藏的不自在。它一语不发,沉默地向前奔跑着,连脚下的步伐都似乎微妙地加快了。他又悄悄笑起来,昏沉的头脑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活力,收回灰狼颈上的手指,四处环顾起来。


不知何时,北方山林明亮稀疏的景象已经开始逐渐消退了。森林的色调从松柏的冷青色过渡为活泼明快的新绿。虽然空气里仍旧萦绕着丝丝寒意,眼前的树林却越来越接近他所熟悉的那片私人林场了。他们到哪儿了?他微微卷着嘴唇思考了一会儿,决定向灰狼提问:“尊敬的灰狼,请你告诉我,罗曼诺夫国土位处何处?”

 
“纵越过繁木覆盖的奥索山脉,毗邻绵延向北的迷雾森林,便是罗曼诺夫公国的地界,殿下。”它顿了一顿,继续说,“迷雾森林狭长连绵,它的尽头曾延伸到亚得里亚海的波涛之侧。如今,它的东面一直连通到斯图亚特领辖地。那就是立有刻字石柱的地方。森林西北则临近罗曼诺夫繁忙的贸易城镇,洛特-加龙郡。它已经不远了。”说着它加速奔跑起来,果然很快一座高高的城门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。 
灰狼跑到城外,慢慢停下脚步,背脊因为奔跑而微微起伏着。“我只能在这里等您了,殿下,请您从眼前的城门进去,沿着城中大道一直往前走。如果您走得快,在天黑之前您就能抵达瓦西里沙皇的铜宫了。每年,他和他宠爱的公主们都在那里度过夏日。傍晚时分耶莱娜公主将来到花园散步,这也是她孤身一人的唯一时刻。所以请您勿在城中耽搁太久,以致错失今夜良机。”说着它的眼睛抬了起来,目光里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神色,直视他的眼睛如同黑夜里翻腾的海面,“请您躲在茂密的榆树林后面,那里紧挨着花园的出口,当您见到她以后,用浸有麻药的手帕将她迷晕带走,我会在花园的后墙外等待您。请您记住,不要同她说话,更不要答应她的任何要求。最后请允许我再一次恳求您,请您听从我此刻的忠告,即使……”它忽然停住了,慢慢地向前踏近一步,抬起眼睛,好像暗潮翻涌的沉黑海面上,突然射出一道光来—— 

 

“即使它与您今日的意图,恰恰相悖。”

 他猛然一惊。尖锐的审视瞬间从他眼里迸现,企图狠狠刺穿对视者的思想。然而那目光不及遭逢兵刃相接的抵抗:对方的目光在交锋之前就迅速撤回,驯从地落向地面,仿佛根本没有露出任何异样。随即它的耳朵向后背去,又静静地扫了他一眼,似乎预示着某种秘不可宣的退让。

他的嘴角微微绷紧了。片刻的凝滞之后,它低沉的语调又响了起来,慎重的咬字间似乎隐隐传递着某种隐晦的意义。
“我将尽我所能地为陛下提供帮助,殿下,但我仍然只能恳求您听从我的忠告。因为只有在那之后,在这件事情完成以后,……我才能动用我的力量,在您如今的困境里,为您解除一切后顾之忧。”

 

最终他一个人向着城门走去。灰狼在他的身后飞快地隐入山林。指尖还留存着毛皮柔软温热的触感,他却仿佛觉得那道灰影神秘得难以触及,就像记忆中那些游荡在阴暗殿堂中的影子,他们每一个都低着头颅,脚步杂乱地来来去去,身上的长袍灰如蛛网。

 
他突然恍惚了一下——是在哪里……见过这幅景象呢? 

 

错杂受限的记忆纷纷扬扬地搅乱了他的思绪。巨大的阴霾再次笼罩在他的心头,他曾忽略的事实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涌现出来,遮蔽了前方唯一的路径。

 
这个童话终于已经接近尾声了,然而,无论他是否遵循剧情,无论他是否得到耶莱娜公主,前方也永不会出现一个等他凯旋的国家。在边境,等着他的是军队,是审判——而灰狼又为什么会说出刚刚那番话?它到底知道了多少东西?那种模棱两可的言辞,究竟是暗指这世界之内他隐瞒的身份,还是……在这世界之外? 
它所谓能提供给他的帮助,究竟又是什么?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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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特-加龙的城楼是乳黄色的。深浅相接的石砖延伸开来,如同凝固的阳光。街道沉浸在繁华、安宁的氛围里,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城中川流不息。在他们身上,古老的尖头皮鞋,彩色长统袜与装饰花边随着他们一同昂首阔步地穿行而过。阳光像金子一样好,落在他身上,一点点驱散着他骨骼中经年累月的阴冷。他不自觉地注视着所有那些小摊上的锡兵,布偶,手摇木马与八音盒,店铺中的锁匠,鞋匠和铁匠 ,近得一开窗就能相互握手的街边房屋,细长的尖塔与钟楼。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一幕。古老的风格分明在每户门庭的阴影里无声浸润,而这座繁华城邦的一切却还是崭新的,远未接受时光的磨蚀。他的心里忽地产生了某种触动,一转眼间就湮没在了乱糟糟的疲惫心绪里。他不知道此刻,当他在匆匆而过时,这异国的行人与城镇也正凝视着他。 

他匆匆向前行走着,直到来到了一堵城墙前。拥挤的人群将墙边团团围住,拄着手杖的绅士不易察觉悄悄伸着脖子,有礼而急切地张望着,不忘互相分出几寸间隙。他突然看见那人群中心露出布告的一角。 


直觉袭上心头,他强烈地不安起来。不知什么神秘的力量驱使他走上前去。守礼的人们纷纷为他让开道路。在逐渐分开的人群间,一张羊皮纸公文显现在眼前,而在公文之侧……他的眼睛忽然再也挪不开了。

 
那是一幅色彩浓重的,阴沉的油画。肖像正高贵地侧立于卧房之中,半脸隐于黑暗,深红的花朵,墨绿的壁画与灰蓝的窗帘将色调渲染得庄重肃穆。衣料的丝绒与呢面散发出逼真而高贵的光泽,将每一丝闪耀的金发都衬托得栩栩如生。 
这幅肖像似乎能使人产生一种错觉,那就是自己正置身于皇宫富丽的廊壁前,而不是拥挤老旧的城墙——然而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这一切。那一张脸!他的呼吸急促起来。那张脸颊在黑暗中反射出雪白,光滑,冰冷如瓷的颜色,即使只露出半张面颊,也使人不由自主移不开目光。视线的中心交汇于他脸上最闪耀的地方,那颗绿宝石,将不加掩饰的目光凌然地直刺像人群,在他目光相触的那一刹那,陡然对上了他的眼睛。 

嗡地一声天旋地转,忽然间他的视野仿佛猛地掉转过来。他变成了那画像,那画像变成了他,从那阴影之中的一只眼睛里,朝着面前的人群,朝着自己,高高在上地投出他冰冷的,蔑视的眼光。
而在回到身体的那一刻,那冰冷的、暴戾的目光,带着风声,将他的脑海直直穿透。

这样一张脸,一模一样的脸,镜像一般无遮无拦直视着他。他紧绷着嘴角,眼底是轻蔑的高傲,扬着下巴像一头危险的狮子。那碧绿的眼睛像美丽的野兽般,埋藏着猎食者的桀骜与暴躁。


而他在画像之外,狼狈的,失色的,受他耀眼的光。 

他突然像被击中似的颤抖起来。寂静中他甚至听见火星迸裂的声音,在凝滞中轻轻毕剥作响。是什么?发生什么了?轰然间,疯狂的烈火腾地一声窜起来,顷刻便已将他完全吞没。他的眼睛恐惧地大睁开来,其中慢慢升腾起巨大的渴望。他紧紧按住自己的胸口,粗声地、无可遏制地喘息起来。 
冰冷的,威严的,崇高的,睥睨一切的——他突然激烈地抽了一口气,用力揪住衣襟。迷恋的火光占据他的整个视野,将他的眼睛烧成了耀眼的金绿色。千军万马在眼前奔腾,板甲上反射着白亮的阳光,印旗高举,头颅溅血,骏马狂嘶着扬起前蹄——那样的人,那样的人!统治者!……那是我吗? 

他突然一把推开眼前的人群,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。他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病态的潮红,像玫瑰花瓣一样散发出夺目的光彩。他的动作引起许多人的注目。围满城墙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没有一人向他的容貌投来怀疑的眼光。他旁若无人地走着,步履不稳,心跳急促。那是我啊!他几乎要这样叫喊起来。你们看啊!那是我!脑子里的声音震得双耳嗡嗡作响,血液狂涌,头晕目眩。突然间人潮受了冲撞向前一涌,猝不及防地将他撞得一个踉跄。 
他几乎摔倒,狠狠摔在别人身上。那一刻他忽然缓慢地打了一个寒颤。身边的人扶了他一把,他却根本无暇顾及。


他忽然清醒了。热血从他脑子里退潮般落下去,一点一点,令他全身发冷。他仿佛猛然间从可怕的狂热之间清醒了过来,一瞬间理性重新接管了大脑。怎么回事!他一阵恐慌,环顾四周的人群。方才那种恍惚的感受受重现在脑中,却只能带来心惊胆颤的恐惧。那样神智癫狂的姿态,简直有如盲目的狂信徒为信仰焚祭身躯。他几乎无法置信:一个人的情绪——他的情绪,竟至于如此疯狂得如此难以自制。 
他将震惊从面上强压下来,低着头像被冲撞的人道歉,然后飞快地走出了人群。
在走入拐角之前,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人潮攒动间,他只能看见羊皮纸发卷泛黄的一角。他知道他的心里清醒地产生了一分触动。 


原来本应是这样的。他想。在冷透的鲜血中浸过的,无可妄议的权力与威势,可以令人完全忽视任何种类的外貌。一切基此而生的非议在他的身上都变得有失公允。 

而我所愚蠢而短视地嘲笑过的,形体上的柔弱纤细,原本是那样威严,令人莫敢仰视。 
恶劣的负面情绪在胸中翻滚着,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,让收缩的胸腔压制回膨胀的欲望。人潮涨没之间,一行小字忽然断断续续跳入他的视野。

“以正义平叛的名义,在众神见证之下,……通缉斯图亚特王子,威尔士亲王,艾德蒙·塞彦·祖·斯图亚特。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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