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e Inverted Forest

Fluctuat nec mergitur

十四,或者十六

今天份的犯蠢:边走边调色结果走岔了道儿。

我说的就是刚才发布的那一张,树叶背后的明黄路灯。那时我的注意力实际没有放在任何东西上。我的室友X拐去餐厅吃饭,留我一个人独自往回走。

我的学校巨大而无用,建筑零散,每从宿舍到教学楼都经历一次长长的公路旅行。很长一段距离之内,路边空空荡荡,只有路灯,路灯后面就连着荒山。如果把这四年将花在路上的时间加在一起,大概能凑出一整个gap year。这些日子我的小腿受了如此诸多磨难,也不知道消肿之后到底更细还是更粗。

为了后天开课日不致迟到,我和同样毫不认路的X(现在她在我上铺不安不稳地睡着,嘴里发出仿佛被歹徒捂住嘴巴挣扎一样的呻吟声)在错综复杂的教学楼间穿行。从四区二楼滑向五区三楼,又从七区二楼一蹴而就直达四楼,消失的三楼在虚空里隐匿地连通着八区。鬼打墙般绕了无数个圈子之后,X精疲力尽地问我:“你怎么不把L拖过来?”

L是我昨天认识的朋友。她是我最近见到的,最符合我个人喜好的女孩子。我这话说得理直气壮,即使我仍然一双眼睛追着隔壁寝的小美人儿看,并且刚刚给我的女教官写过一封情书(呸,别当真)——军训结束之前我们尚不知道她的名字,这打断了我情真意切的表白,它在此停滞下来。【是沼泽地,是一场呛咳,是玛蒂尔达细脖子上的黑项圈用力一拉。总之,这就很尴尬了。】我确实就这么给她写的。

她给我的印象都很好,也很深。她看起来决不像大四的学生,五官和声音俱都严厉,从头到尾已经很有军人姿态了。虽说相貌似乎显老,不过,在这片晒得愈发吸热的学生堆里,她好看得鹤立鸡群。在这种令人厌烦的日子里,我支着下巴给她写信,一边写得字情并茂一边怀着某种散漫的闲趣:换句话说,毫不认真。她与我之间稍有交集,比别人亲近一点,故而时常让我意识到严厉之中的三分亮色。我听见她给打靶用的纸板假人起名“岩壳机甲”(……那是什么?)。下过雨的早晨,天色阴暗,场沿的水泥台阶寒浸浸地泛着湿气。她在我身边坐下开始吃东西(我都不大敢明目张胆盯着她看,气势慑人呀),动作挺快,吃完了拍拍屁股站起来:“妈呀你们不嫌凉么?”,又确实是这么个鲜活漂亮的影子,“像核桃壳里裹着颗红樱桃”。

我写她性格多正经,大概也不适合那种喊着名字的亲近,像灰蒙蒙的天下沉,下沉,亲密地挨着泥水。后面还有一些什么,杂七杂八,有的没的,自觉写得有点过火,又懒得琢磨,心知我跟她两个其实都不会在意。最后我在信封上饶有兴致地写:“这个是情书!”,又画上一大只颜文字,总算与其他所有人的信别无二致。

要交信的前一天早晨,我半梦半醒地想起它,内心突然充满强烈的惶惑与尴尬。我为什么会写这种东西?我吓了一跳,几乎立时爬起来撕毁它。这时动笔时的轻松和卖弄全都消失了。它们曾经的存在让我简直莫名其妙;天色消失在泥泞的水洼中。我感到那种期望她看见这信的念头是极其极其羞愧的。太尴尬了!我猛地一下埋进枕头,又回想一遍之前那种不可理喻的兴奋感。我的笔搁在桌子上,还没有盖。



一个心惊胆战的记忆:蓝黑墨水的奇妙气味。

水笔无所谓盖不盖,钢笔却不一样的。要是不合上笔盖的话,它会骨碌碌地滚到地上,把笔尖摔岔。从此它就出不了水了(可以拿钳子修,很麻烦,也不一定修得好)。我小学写字用钢笔,换了很多支钢笔,都是这个原因。我也惯用蓝黑墨水,用了很多很多瓶墨水,却未必都是用于写字。

我喝过许多蓝黑墨水。那是我喝过味道最怪的玩意之一,仅次于崂山白花蛇草水。至于碳素墨水,颜料墨水,老师批作业的英雄牌红墨水——我没有尝过,因而无从比较。绝大多数时候,我是把金属制的钢笔尖(顶端有个微小的圆)伸到嘴里,抵着门牙的缝隙,然后轻轻一压墨囊。有一个好朋友千方百计地劝我放弃这一爱好,甚至为此还编了个故事(有人喝了许多墨水,后来他死了)。带着铁味的墨水迅速地染蓝我的牙齿。我的同桌刺耳地尖叫起来:“老师,xx喝墨水了——!”


九十六班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。我的数学老师微笑地转过身来,眼里充满茫然的神色。她把那种茫然无措的信任错误地向我投来(脸颊可能还沾着墨水),一边说,“我相信xx是个聪明的孩子,怎么会干这种……”后面接上的词组是什么呢?她的声音就此卡住,喉头可能感到一股错误百出的墨水甜味。想想看,一个孩子对着你慢慢咧开嘴,露出满口蓝牙(?)——那想必是可怕的一幕。我看见她张大的眼睛里换上了悚然之色,随后快速地移开视线,闭上嘴,继续她写到一半的板书。背景音窸窣回升,我们都笑起来,之后的讲课声,可能再也没飘进我和她自己的耳朵。我的后鼻腔充满着苯酚令人神经兴奋的,怪诞的香味,那与我此刻的心情毫无二致。

她容忍了我的“捣乱”。这种容忍基于她对我的偏爱,就像她同样容忍我说话,开小差,欺负男孩儿,和小姑娘打架。小学教师的偏爱总是这样明显。





完全睡醒之后,我发现刚才那股飓风一般的猛烈羞愧,不知何时也无影无踪了。我对那封信突然毫无波动起来。


我们再说回L吧。

写到这里之前,我忽然疲乏地睡了一觉,直到十点X的开门声将我惊醒。上午,下午,晚上,我今天的确已经睡得太多。据说睡多了记忆力减退,现在我就几乎忘了我本来要说的是点什么。我之前说隔壁寝有个好看小姑娘,短发,纤细,晒不黑的肤色白得发光,就像块轻盈可爱的柠檬梳芙厘。L跟这种甜美的法式小甜点不沾边儿,她让我想起月饼——不不不,不是你手上拿的那一块儿。我说的是另外的品种,我上次买的。与层出不穷的所有新式月饼一样,这种甜食只不过顶着个月饼的名头。我把它从冰箱里拿出来,冰凉的内馅和凤梨酥无二,不过稍带一点亮眼的酸味。



L是个方向感极其出色的姑娘,可以对着百度地图(在我看来是一堆不具意义的点线面)毫不犹豫地走街穿巷,还能分清东南西北(闭嘴智障)!!她有头稍显凌乱的黑卷发,深肤色,倒扣一顶牛仔鸭舌帽,有着运动少女利落好看的四肢线条。她比我高十厘米,我一米六七。这个女孩儿低头看人时充满酷劲儿,性格却很温和,相当自然地拉着我的手臂过马路,避车。其实那天是我头一次见她。我的另一个舍友J赶在放假回家前拉我们逛街,然后自己上了火车,把我托付给这位路神。我无数无数次重复地走错方向,她用关爱智障儿童的语气问我:“你是不是不太记路啊?”我坦诚地告诉她:“我不止是不太记路。其实我什么都不记得。”

她有一搭没一搭找着话题,我有点不太会回应。气氛说不上太冷,但我很难不去在意。我的社交恐惧症在三年中已经急剧地减轻,却看来不会有痊愈的一天了。次日上午我睡醒起来去了趟厕所,回来时宿舍大门已经冷漠的闭上,某阵穿堂风训斥它:“保持贞洁!”,于是它把自己砰地合拢。我的所有三个舍友中,两个回家了,X在市区逛街。我给她打了电话,确认她短时间不会来拯救我之后,绝望地趴在门上思考人生。我穿着睡衣,哪也不能去。反复考虑过L(位于楼上)的寝室之后,我最终选择下楼,鼓起勇气去找两面之缘的一位学姐。我在她那儿干坐五个小时,最后微笑着和她告别。一开始我觉得那简直是我社交领域的一次重大突破,后来想起之前漫长的犹豫,才想明白那只是一次社交恐惧的日常发作,我其实是想去L那儿的。……不管怎么说,我还是在努力地尝试克服它。当晚我又认识了一个数院的小姑娘,参加了两场社团的见面会,都显得自然开朗。我和他们聊得很开心,我逗笑许多人。不需要重复提醒,我记得我是怎么克服社交障碍的:把自己抽离出去。尽量少的注意力,心不在焉,轻松而愉快。这是否是我对越抱有好感的人越显得不自在(不能吸引人)的原因?




街逛完了。她看看地图,领着我往公交站走。
我们都没买什么。在14站路的公交车上,我们都昏昏欲睡。一站,一站,堵车,然后又是一站。颠得要命的Via Dolorosa,十四苦途。她还说:你要不要靠在我肩膀上?

最后回宿舍楼的时候,她问我,你们宿舍朝南还是朝北?我说啊我分不太清呀。她哭笑不得地指指窗外:这是北。我敬佩地看了她一眼,说,我不记得了。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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